PlasticHeart

横山裕老师上课时间路过女厕所，敏锐地听见里面的水龙头哗哗地流，凭着害死猫的好奇心往里一探头，就看见仓子正把长腿伸到洗手台上，拿脚踝对着水流使劲儿冲。十二月的天，她没穿裤子也没穿长袜，室内鞋脱了丢到一边，校服裙子勉强盖住屁股，随时都有走光的危险。当事人大概是没料到这个点儿的女厕所居然会有这么个没羞没臊的偷窥者，嘴里甚至还嚣张地衔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不怕被开除啊！横山老师心想，但不动声色，只是大大方方地往她后面一站，仓子一抬头就在镜子里看到后面多出来一张白惨惨的脸，吓得她膝盖一软差点摔倒。要死哦！她喊，嘴里的香烟掉到水槽里，噗的熄灭了。仓子把腿缩回来，转身怒视横山，眼睛跟野猫似的发亮。凡人怕是都被这猫一爪子给吓跑了，可横山裕老师不是凡人，自当岿然不动。不仅如此，他还第一时间关注到了重点：你又打架了？横山指着仓子脚踝上的伤口问。

扭到了。仓子立刻噤声，也不嚣张了，支支吾吾地把受伤的脚藏到另一条亭亭的腿后面去。横山迎着光，好不容易才看清她脸上的一小块淤青，突兀得很。仓子一看他眉毛都拧起来了就觉得大事不好，于是立刻招了：是跟隔壁班的几个不良啦；又小心翼翼地拿眼瞄他，有点撒娇又有点讨好的意思。横山叹了一口气，实在拿她没办法。去校医室，他说，作势要背她起来，仓子立刻拒绝：しんちゃん会杀了我的！她说，又拿那种可怜兮兮的视线看他（这是耍赖，横山想）：上次我去校医室就被他凶了——说到后面她真有点委屈了似地撅起嘴来，横山看到她下嘴唇上残留的樱桃色口红。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不止口红，仓子的眼妆也晕开了，看上去虽然乱七八糟，却有种狼狈的可爱。你先把脸洗了。横山说，妆花得跟流浪猫似的。

仓子知道这是逃过一劫的意思，松了口气，但也没敢再张牙舞爪地跟横山扯皮，偷偷念了句打架还想多风光就乖乖地去洗脸了。横山往厕所靠窗的边上站了站，给自己点了支烟。从镜子里他能清楚地看到，仓子弯下腰洗脸的时候，胸口已经有了美好曲线的雏形。什么时候这丫头也长这么大了？横山想，有点走神，再回过神仓子已经凑到了他面前，正笑嘻嘻地想去够他手里的烟。发育期的孩子呀——横山老师的身高在她面前实在占不了多少优势。他索性把烟在窗台上按灭了：被逮到了是要开除的知不知道。仓子就又把嘴撅起来了：横山老师您都逮到我那么多次了！言下之意是再多一次也不算什么呀。可惜横山坚决不妥协，仓子就泄气了。横山君小气鬼！她说，往后退了一步，一步退出了横山的影子。窗外射来的光线白得有点刺眼，横山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那半张暴露在日光下的脸。她的素颜看起来有点苍白，撅起的嘴唇泛着不健康的乌紫色，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不抽的话就把窗户关上，冻死了，仓子哆哆嗦嗦地抱怨；冷的话就给我好好穿衣服，不冻你冻谁，横山老师回敬，但还是把窗户给关上了。厕所里没了呼啸的风声，瞬间恢复安静。只有水龙头还在滴答滴答地漏水。是坏掉了吗？横山想。

他趁着仓子坐在台阶上给膝盖贴创可贴的时候装作不经心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把丸子的书包丢到水池里去了。她说，也有点漫不经心地，听不出半点义愤填膺的意思。丸子脾气好——你知道的，其实就是好欺负啦，发生这种事儿只会跟人家搞冷战（冷战有个屁用），结果找书包的时候被我瞧见了，所以……仓子的话点到即止，横山会意，半晌却又刚想起来似的问：那你这节课不去没事儿吗？仓子夸张地抱怨道：横山老师您现在才想起来，反应也太慢了吧！又笑嘻嘻地补充：当然没事儿啦。这节是すばる君的课，我前两天刚用章鱼烧收买过他，不会出卖我的，安心吧。后半句的语气很是得意，叫横山老师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认真点？他问，不知道到底该拿这两个人里的哪个没办法。仓子就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还是那么苍白的一张脸，却神采飞扬：不能！她咯咯咯地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何止飞扬，简直跋扈。

横山被她笑得一个恍惚，更无奈了。试想一下，有这么一个姑娘，你眼看着她从跟着你屁股后面喊お兄ちゃん、お兄ちゃん的小包子出落成细腰长腿双马尾的少女；现在她站在你对面，忙着整理自己的裙摆和头发，成长期的身体还保留着点小孩子的神气，而你又恰巧是横山裕老师这种有点多愁善感的妹控，能不拿她没办法吗？横山老师本人当然不能。现在他想抽烟都得忍一忍，就怕被小祖宗给缠上了脱不了身。可是仓子这会儿忙着扎头发，哪儿有心思还去关心烟不烟啊。横山又看了一会儿，偷偷地跟她比了一下身高，心里感慨还真是长大了啊。以前他还跟すばる讨论过仓子长大了要怎么办的话题（村上信五先生是不会跟他讨论这种问题的，他觉得这种问题都是横山·想太多·裕老师的杞人忧天），这个话题是由他发起的，当然主要围绕着“要是把男朋友带回来了该怎么办”。涉谷说你一看就是那种不会认可任何一个接近她的男孩子的家伙嘛。当时横山还想反驳，未果。现在仓子真的长大了，过两年就要毕业，之后也许会工作也许会上大学，男朋友说不定哪天就会带回来一个，可能到时候仓子还会昂着头作出小说女主角式的发言，非得要跟他结婚……那该怎么办呀。横山乱七八糟地想着，心烦意乱地盯着镜子里的仓子，仿佛一瞬间在她身上看到了交叠着的过去与未来。

仓子意识到他的视线，就转过头，恶作剧地抛过去一个媚眼。横山老师这是怎么了呀？她把眉毛轻佻地勾起来，学着电视剧演的那种暧昧，居然学得有模有样。横山瞧着那张脸，明眸皓齿，透着点狡黠，心想什么样的男人配得上她呀。

你长大了。他答非所问。

哎呀呀，老头子！仓子说，同时跳起来。但她还是在咯咯咯地笑。横山盯着她乌紫的嘴唇。

回去把袜子穿上。他说，在学校里我可没有外套脱给你穿。

仓子做了个鬼脸，故意让裸露的长腿伸到他面前。横山低头看到她赤裸的脚踝；女孩子的筋脉纤细，突出，看起来像雏鸟的翅膀，却冻得煞白。横山想，他上一次见到这个动作还是她不会系鞋带的时候吧？于是他想要轻轻地拍一下那只脚，把她吓回去，但仓子心有灵犀般地提前把脚收了回去，同时真心实意地打了个寒颤。冷，她只吐出这么个字来，然后咬住了下嘴唇。横山闻言就立刻站起来了，但站起来以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没什么能做的，最后他只好说：你快回去穿衣服。

想了想，又补充：我送你回教室吧。

仓子拒绝，说不劳横山老师您大驾，这事儿被しんちゃん知道我就惨了；一边打算自己艰难地单脚蹦回教室。横山把她扶到走廊，又递给她一盒薄荷糖。烟还是戒了吧，他讲，知道你不喜欢甜的，这盒是低糖的。仓子露出嫌弃的眼神，但还是乖乖收下了。哦对了，横山最后补充：快把你的近代史作业交上来。仓子瞬间哀嚎：太难了！我不会！横山威胁她：你不交我就把今天的事儿全都告诉ヒナ。仓子把脸颊鼓起来（像仓鼠那样）：那我就跟しんちゃん说你为师不尊乱闯女厕所！

好嘛，横山裕老师心想，果然拿这个小祖宗没办法。他于是放了手，让仓子自己单脚一蹦一蹦、很搞笑地往教室的方向去。横山站在原地，看着她有点滑稽、但非常努力地往前蹦的背影，忍不住又问了自己一遍：这丫头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但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在横山不知道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真的还想抽根烟，一摸口袋，却发现已经空了。好嘛！横山立刻抬头，结果就看见仓子在距转角半米远的地方回头朝他狡黠一笑，手心里赫然是一个浅蓝色的七星软盒。我收下啦。她做出夸张的口型，笑嘻嘻地消失在了拐角处。小坏蛋，横山裕老师想。

坏掉的水龙头还在滴水。横山走过去，试图把它拧紧，结果它真的不再滴水了。这不是好好的吗？他看到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还躺在水槽里，滤嘴的部分残留着美好的樱桃色。横山把它从水里拿起来，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那块不完整的红色，然后把这半支烟冲进了下水道。

以后还是不要抽烟了。横山想。

唉，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